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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叔公之死
——《圣世忧言》小说系列之一
一
山村的夜晚是迷人的。即使是白日秃秃黄顶的群山，在夜幕的庇护下也与翠绿的山坡连成了灰黑的横亘；那亮起的明星分明是点缀在群山顶上的宝石；那山岭吹来的凉风，分明是博大的群山对我们山村儿女的爱抚；那潺潺的泉流，那青蛙的“咯咯”，那草虫的唧唧，分明是大自然送给疲劳了一天的我们山村儿女舒筋爽骨的轻音乐……
今晚的夜色却是令我悲伤。那横亘的群山，分明是无边无际的黑纱；那山顶上闪闪的星光，分明是点在直挺挺地躺在古屋正厅的三叔公身边的长明灯；那阵阵凉风，已刮得我打了个寒战；那泉流，那蛙声，那虫唧，分明在无尽无了奏葬歌！
今天下午，我们以传统礼仪给三叔公送葬。在令人心碎的锁呐声中，在让人黯然的铜锣响中，提着装满“纸钱”的驼背五哥，一磕一磕地把天国的银钱往路上撒；四个扛夫抬着灵柩，于山道上盘走；跟在灵柩后面的是三叔公的儿孙辈，披麻戴孝，即使是孝服压着西服的孙子，压着“花菜头”的孙女，也哭得呼天撞地；最后是头上顶着，或腰挂悼念标志——白毛巾的村民。有叨念着三叔公好处，悲悲戚戚哭的；有不置可否地跟着走的；还有几个后生哥，被长辈赶来虚应故事，拉在最后嘻嘻笑笑……
从孩提起，就像谁都知道村边有株最挺最拔的大柏树一样，谁不记得我们又雄又威的三叔公？
但我的心，还在牵着三叔公；我的魂，还在挂着三叔公。在这苍苍茫茫的夜色里，我的心，我的魂，在呼喊：
“三叔公，你在哪里？你在哪里呀？”
二
“我在这里哪！我一九五八年的说话你忘了吗？”三叔公的响声从村口晒场上传来。
那时，他不知是中了什么邪，却是威威风风地杀出来了：
“什么高产田，屁！唐宋元明清，从未见过水稻亩产上万斤！”
“什么‘苦战一年，吃饭不用钱；苦战二年，衣食住行都齐全；苦战三年，生活赛神仙’，就是观音娘娘问世，西天如来佛使法，也无办法！”
此公言行，可谓石破天惊。但在民风古朴的山村，人人听了都点头称是；而在官场中，他却是由老先进变成“老顽固”！山野小民称他是“猛张飞” 。
到了“文革”，大家热热闹闹、诚诚心心地“早请示”、“晚汇报”，跪跪拜拜个不停，此公却敢说：“上古时见到皇帝才跪跪拜拜，三呼万岁的，如今皇帝远在北京，那用这么麻烦？何况，皇帝也见不到我们啊！”幸好山区民风古朴，没人去上面“告发”他……
三
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，人们越来越忙于做工，做生意、发财，而三叔公的步履却愈来愈蹒跚。他还是该笑则笑，该骂则骂，还是天一亮便去捡粪。不过，谁也不觉得他是什么“人物”了，尤其是财迷了心窃，官蒙了双眼的，尤其讨厌这“老不死”。
一天早上，他捡了粪跌了一跤，狗屎溅到脸上，惹得姑娘小伙哈哈笑。早餐他还气呼呼吃了两碗饭；上午，他只在村前站了一会儿，不像往日转来转去；午餐只吃了一碗粥，便说“头昏，要歇歇。”儿孙见他脸色反倒红润，便认为是“肠胃不好”，少吃点，用“饥饿疗法”更好。饭后，他们便下地了。
傍晚，夕阳泛出了满天晚霞。不久，几朵灰黑的沉云死死捂住太阳，太阳又硬是冲了出来，给大地洒下层金粉。天虽未黑，却也不早；余晖虽弱，倒也灿烂。光华沐着黛色的群山，沐着山间的田野，沐着劳作的人们。它唤响了山溪的笑声，逗亮了村前的水塘。只是，夕阳似乎是越来越疲乏，到底躺到山后歇息了。
大老板阿福匆匆从三叔公门前走过，说时迟、那时快，只见一双枯柴般的、似不尽青藤缠着的手，可怕地哆哆嗦嗦地向门槛伸出，死死攀住门框，到底探出了苍茫茫的头。浑黄的老眼往外一瞧，又一瞧，只是除了阿福，别无一人！他只得拼着颤动的声响：“阿、阿福，我、我不行了，快、快、快，叫我儿孙回来！”
这次却是老天不长眼睛，该当三叔公倒霉。因为这阿福恰恰是他的死对头。这阿福，神通广大，因为大后台硬，通天，上面的建筑工程，他总有办法揽在怀里；然后吃回扣，再转包给别的工头。人家的一本万利了不得，他的“皮包公司”却是无本万利！还有什么工作调动，或是想升个官什么的，他都是“路路通”而路路发财。这里的上上下下，老老少少，官官民民，谁也怕他、敬他。唯独三叔公，子孙不过是打工仔，他不过是捡狗屎猪屎的，却不知天高地厚，竟敢当面骂阿福“发的是断子绝孙的财！”……
“刚要去谈一桩生意，便碰到这衰事！这老不死的，要死早死了，不死就死不了的，管他娘，我还是走为上策！阿弥陀佛！”他匆匆去了，避瘟神一般地去了！
夕阳无声无息地睡在山后了，百鸟呱啦着投林，山溪虽是更响，但清水塘不见了闪亮的笑脸。三叔公儿孙回到家，只见三叔公已把自己洗擦得干干净净，穿上新崭崭的衣裳，硬挺挺地躺在床上……
四
日子过不了几天，为三叔公葬事热闹了一阵之后，山村又是平静。我的心却不能平静：“如今日子好过了，可不能忘却逝去的三叔公，因为中国人是很容易发狂的！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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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Archiver|兴宁A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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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/2/27 13:03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