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遗憾 ——清明节的怀念

父亲的遗憾 ——清明节的怀念

    家父已于1989年那动乱的夏天仙去。十六载来，我不时忆起父亲往事以寄托情思。人弥留之际，有突然清醒的时刻。我想，对平生未遂愿之事，弥留者定会遗憾吧。

    至今思之，家父有几件事是值得遗憾的——

    一、我没读医学，却读了文科的中文系。我生性率直，口没遮拦，易被人“抓马脚”；加上我出来即任教，寒暑假总脱不了进刀光剑影的“毛泽东思想学习班”，真是脚踏阴阳界，身陷生死簿。我父本来胆小，对政治风云特敏感。一有“运动”，他便紧张；同时，也替儿子紧张!我想，如果我当医生，他定然放心多了；而教师呢，则人人皆可“整”啊！

    二、他未能去长城。生前他老是买奖券，屡买屡不中，屡不中却屡买。(如中国足球屡战屡败，却屡败屡战!)他很节俭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点可怜钱啊！“何苦呢，别买了，中奖几率是很低的！”我屡屡告知。他先是不作声，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，后被我问急了，才说：“希望中了奖去游长城啊！”?

    啊，我明白了：在抗日烽火中曾投兵从戎，在蒋经国先生部下任少校指导员的他，虽解放后不得志，蛰居乡间，但不时于夜静时唱《义勇军进行曲》……

    三、成果被别人侵占。每当报刊有征对联之属，他总跃然而试，我这语文老师当然也十分支持。然而，有一次，他沮丧地说：“我再也不参加了！”我惊问何故，他说：“我寄去的对联石沉大海，但人家得奖的仅有一个字与我不同；而且，那个字换不换也没问题的。”我告诉他，那是黑心的编辑或评委做了手脚啊！后来，他再也不去参加此类征文了。

    四、要求平反而未果。父亲于抗战期间，曾在蒋经国先生部下任少校指导员，后又任江南龙南县政府秘书。因解放前三年他已解甲归田，加上与人为善，态度恭谦，乐于助人，且任生产队干部，故群众关系好，历次运动大家也没为难他。然而，“文革”却在劫难逃了！虽说抗日，却是“国民党少校指导员”，够吓人的。“清理阶级队伍”时，便首当其冲了。先是大队“学习班”，然后是公社“学习班”，腥风血雨的。他虽然因“态度好”而很快出来了，然而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到处有平反，到处落实政策，他便心“戚戚然”！虽没单位可补发工资，但起码要求公社大队有个“说法”以正视听呀。然而，他这个乡下小老百姓，文革受冲击，又未致残非命，谁理会你呢？

    他还是耿耿于怀，不论我如何劝他。当时，乐于助人的族侄张本强与老红军张中有来往，张中与家父又是中学同窗。张本强这个年青人便天不怕地不怕，不知从什么途径弄到了国家档案局(张中时任局长)的公文笺纸，并拟张中口气写信给广东省统战部长肖耀堂，望给予落实政策。后来，肖耀堂果然去信兴宁政协办公室的朱主任。朱亦给我示此信。从信中可知肖部长看出张中信属伪作，但认为要求平反却是正当的，希望下面宣布一下，有黑材料烧掉就是了。兴宁政协的同志告诉我，文革中下面的材料早已散失，又不见文件扣家父什么帽子，平反亦无从谈起了。他们还要我做做父亲工作，“到此为止”好了。

    父亲这时才无话可说，却到底气难平！也许是家母亦受感染，在父亲去逝二、三年后的九十年代初，母亲喜冲冲地告诉我们：“你阿爸托梦给我，说他在阴间‘落实’了政策，还穿上了军官服，只是没补到多少钱！”

    五、不甘心得癌症。当医院诊断为肝癌后，我们非常悲痛。对改革开放后的新生活，他热烈拥护。虽年逾古稀，然而，不论寒暑，他总清晨起来急步走，从不间断。如今说得癌，他总不相信。除了吃市医院的治癌药外，他还另找医生开药，或干脆自己翻药书开方诊治……直至弥留之息，他要以我身份按古礼出个题为“闻”的公告，见我文稿上有患肝癌而逝之字样，尚不认可患“肝癌”。结果，我还是把这两字删去了。

    六、还山行古礼而不彻底。父亲认为丧亲人乃哀痛之事，弥留之际，嘱我在布告中示明送葬时不用鼓而只用锣。这点，我们照办了。送葬不用鼓，父亲在乡下是开了先河，这是客家民俗未有之事。我认为，父守的是客家远祖在中原的葬俗。然而，自唐宋以来，客人南迁，与畲瑶土著混居。而土著则认为人死升天乃快乐之事，应当庆祝。其后，客人受其同化，亦称“红白好事”——死，亦幸事也，故击鼓乐之。

    然而，父亲在生前一再在母亲面前说，讨厌自己死后被扛棺的换衣服，要穿生前亲人换的新衣而去。我清楚记得，那天早晨，母亲为他洗干净，换上新衣。然而，入殓时，还是拗不过阳间的世俗，还是由抬棺的给他换衣服；而且，还把衣服的口袋也剪破——说是别让死者把阳间的财气带入阴间……

    这个遗憾，是父亲自己永不知道的遗憾，是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亲人无法“抗俗”的后果。

    父亲为人宽容厚道。若九泉有知，他会宽容的。待抬棺的七手八脚替他换上古古怪怪的衣服后，泪眼滂沱的我，见头戴毡帽的他，脸色红润，安祥地躺在棺材里。大概他是知足常乐，随众俗上路，安然西去也哉！

    父亲的遗憾也许远远不止以上那些。那时，我工资低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学校工作又是主力，年年月月疲于奔命，未给父母更多的关怀与温馨，对他的遗憾也未给予更多的宽慰；倒是他，时时体量我，关心我，鼓励我，给我无限的慈爱。于今想起来，让我心潮起伏，热泪盈眶。然而，即使这些“遗憾”，亦非父亲过分之要求，完全是合情合理的。然而，中国社会有太多的遗憾，才成中国社会；人生有太多的遗憾才成人生。为此，我只愿先父抛却人间遗憾而安息于天国……